近日，深圳市企业合规协会会长王志乐教授接受《经理人》杂志访谈，结合多年研究与实践，针对2025年中国企业合规管理新阶段的核心变化、合规本质特征及企业应对策略等关键问题展开深度解读。近年来，我国企业合规管理经历了从局部探索迈向全面深化。尤其是2025年，中国企业合规管理正迈入了新发展阶段。“从2018年到2025年，从政策层面的规格跃升，到覆盖范围的全面拓展，再到对合规本质的深度回归，一场关乎企业长期发展的合规变革持续深化。”深圳市企业合规协会会长王志乐教授对《经理人》表示，“在新一波企业合规管理潮流中，唯有锚定合规本质特征，将强调自律、坚持预防、突出管理贯穿始终，企业才能在复杂的市场环境中坚持合规经营，从而实现高质量、可持续发展。”2018年被视为非金融企业合规元年。深圳一家高科技企业被美国以违反出口管制规定为由制裁，这一事件引发全社会对合规管理的重视。此前，中央领导要求“加强企业海外经营行为合规制度建设”。2018年国务院领导对合规专家提出的“推动全国企业合规”建议作出批示。此后，20多个部门相继出台推动企业合规的相关文件，形成了第一波企业合规潮流。但彼时的合规更多聚焦于国企，且带有“应对外国制裁”的特点。2024年下半年，尤其是2025年以来，企业合规的发展呈现出新的趋势。基于对合规领域多年的研究与实践，王志乐教授结合最新政策、国际标准与企业实践，深入解读新一波合规潮流的核心逻辑，厘清合规管理的本质特征，以及根据当前趋势，对企业如何应对合规管理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企业合规迈入新阶段《经理人》：您在近期研究中提到“2025年是中国企业合规管理的新阶段”，这一新阶段的核心变化是什么？王志乐教授：最关键的变化有两个：一是合规工作规格提高，二是合规覆盖范围全面扩大。从推进工作的规格来看，2024年7月的20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加强企业合规建设”“建立同国际通行规则衔接的合规机制”，这标志着合规从过去的一个一个部门的工作上升为全党工作决定的高度。与此同时，合规工作从部门规章上升为国家法律。今年4月30日《民营经济促进法》出台，其中第三十九条、第五十七条直接要求民营企业“提升依法合规经营管理水平”“海外依法合规开展投资”，加上去年7月实施的《公司法》第一百七十七条对国企“加强内部合规管理”的规定，合规已从“部门规章”升级为“国家法律”，约束力和权威性大幅提升。从覆盖范围看，过去合规工作更多聚焦国企，而2025年以来，国家金融监管总局《金融机构合规管理办法》（2024年12月25日发布，2025年3月1日实施）覆盖金融机构全行业。工信部等15部门《关于促进中小企业提升合规意识加强合规管理的指导意见》（2025年3月）则将中小企业、民营企业纳入核心范围。如今，合规已不再是部分企业的“专属任务”，而是覆盖国企、金融机构、中小企业及民营企业的“全员必修课”。《经理人》：您曾提到“2018年是中国非金融企业合规元年”，对比2018年与2025年的合规浪潮，最大差异是什么？王志乐教授：2018年中兴通讯事件推动合规“破圈”，当时更多是“应急式推进”，20多个部门出台文件，但重点在防范国企和海外经营风险；2025年的合规则是“系统性升级”，这不仅把合规从部门规章上升到国家法律层面，更强调“回归合规本质”，纠正了过去部分实践中的偏差。比如，之前有人把合规当做“事后应对处罚”，现在则明确合规是“前端预防风险”；过去有人认为合规是“被动遵法”，现在则强调“主动自我规范”；合规从过去应对监管上升到主动的合规治理。三大本质特征：破解合规“走偏”难题《经理人》：您多次强调“合规的本质特征”，这是针对当前合规实践中的哪些痛点提出的？王志乐教授：过去几年，一些企业和从业者对合规的理解出现偏差。有人把合规当成“应付监管的工具”，有人认为“合规就是不违法”，还有人将“涉案后补合规”当成捷径。其实，根据编号为GB/T35770的国家标准：《合规管理体系要求及使用指南》（与国际标准ISO37301等同应用），合规的本质是“履行组织的全部合规义务”，而“全部合规义务”包括“强制性必须遵守的要求”和“组织自愿选择遵守的要求”两个方面。履行合规义务表现为三个形态：强制性的法律法规（外规）、企业内部规章制度（内规）、职业操守道德规范（德规）。根据这个合规本义，我们认为合规有三大不可忽视的本质特征。第一，自律的主动性。合规不是“要我合规”，而是“我要合规”。企业不仅要遵守法律底线，还要主动选择更高标准。比如河南很知名的商超，它给员工的薪酬远超当地法定标准，实行闭店休假保障休息权，商品“不好吃免费退、不满意退50%”，这些都不是法律强制要求，而是企业自愿的自我规范。这种“超法规追求”才是合规的内生动力，也是优秀企业的底色。如果只把合规当成“遵法”，企业会觉得是“负担”；但当成“自我提升的目标”，企业才会主动投入。当前，企业在追求高质量发展或可持续发展，争取成为“优秀企业”和“世界一流企业”，特别需要强调自我规范，而不仅仅是遵守法律。第二，管理的融入性。企业的目标是通过遵守法律法规和自我规范实现预防法律风险。实现这个合规目标需要通过企业的合规管理来实现。合规不是“喊口号”，而是“用管理的办法解决法律问题”。很多企业领导人有了合规意识，如何把企业领导者的合规意愿转化为全体员工的行动？关键在于把合规融入企业管理。真正的合规管理，要把合规要求嵌入业务全流程——从采购、生产到销售，每个环节都有合规把控；还要实现全员参与，从高管到基层员工都有合规职责。国家推进合规的文件以及国际标准里都把“合规”与“管理”联系在一起。没有管理体系来落实合规，合规就停留在目标和要求层面。第三，法治的预防性。合规不是一般意义的遵规守法，而是通过有效的合规管理体系，全员参与、全流程控制和常态化的管理活动，企业有可能将违法违规风险出现之前就加以发现、控制和化解。正因为如此，合规作为预防性法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极为重要的法治工具。它将关注焦点前置到事前阶段，通过科学有效的管理方法，提前识别、评估并化解组织可能面临的法律风险，从源头上防范法律问题的发生。合规管理是现代法治从“惩戒威慑”向“风险预防”转型的核心载体，通过组织自我规制降低社会法律实施成本。合规的核心是“治未病”，而不是“治已病”。与公证、仲裁、调解等制度共同构成预防性法治体系，聚焦风险源头阻断。正如国务院国资委在推进中央企业合规管理时，将其作为法治央企建设的重要抓手，充分显示了合规在法治建设中的工具性价值，以管理手段实现法治目标，为企业依法依规稳健发展提供坚实保障。《经理人》：这三大特征之间有怎样的逻辑关系？王志乐教授：三者是层层递进的。先“确立更高的合规要求”（从合法到合规，包含自律），再“通过管理体系落地”（融入业务全流程），最终“实现预防法治目标”（化解风险于前端）。合规是企业高质量发展的“基本功”《经理人》：在合规发展新阶段，政府部门和企业分别该如何发力？王志乐教授：政府的核心作用是“搭平台、定标准、给指引”。比如工信部等15部门明确中小企业合规的“十大重点领域”，如劳动用工合规、安全生产合规、节能环保合规、公司治理合规、ESG合规等，给企业画了“路线图”。地方政府还可以借鉴深圳的经验，通过合规协会整合资源，总结本地企业的实践案例，形成可复制的模式。企业则需要摆正心态，不要把合规当成“成本”，而要当成“投资”，从企业“一把手”最高层面上，将合规纳入包括战略管理、企业运营机制、企业制度体系以及企业文化等全公司管理体系，然后根据自身情况分层推进。需要强调的是，合规并非企业发展的“成本负担”，而是推动企业迈向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核心支撑。在新一波合规潮流中，唯有锚定合规本质特征，将自律、管理、预防贯穿始终，企业才能在复杂的市场环境中实现高质量、可持续发展。推进企业合规管理广泛深入发展《经理人》：在企业合规管理发展新阶段应当如何推进企业合规管理更加规范和更加深入发展？王志乐教授：认清和把握当前企业合规管理发展新趋势具有重要意义。合规管理工作规格提升、各类企业全面覆盖和突出合规本质特征，将有助于企业合规管理更加广泛和进一步深入发展。值得注意的是，2025年7月18日，国际标准化组织（ISO）正式发布了由中国标准化研究院（以下简称标准院）专家独立作为项目召集人，牵头制定的两项合规管理国际标准ISO37302（2025《合规管理体系有效性评价指南》）和ISO37303（2025《合规管理体系能力管理指南》）。这两个合规管理标准与ISO37301《合规管理体系要求及使用指南》相互支持，有助于合规管理体系建设的深入发展。大多数国企和金融企业过去都进行了合规管理体系建设。这些企业可以开展有效性评价或者合规管理体系认证等工作，以此推进合规管理建设的深入发展。那些尚没有进行合规建设的民营企业，特别是那些“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以及走出去的企业应该按照工信部等15部门要求开展合规建设。同时，各地政府有关部门根据本地实际情况，在前期落实国务院国资委令推进国企合规基础上，积极落实国家金融监管总局令和工信部等15部门关于中小企业合规管理指导意见等相关政策文件，推动本地企业合规管理更加广泛和更加深入开展。来源：“经理人管理实践”公众号